山不在高，有水则灵。尽管文人山水画从来都离不开对于水的描绘和对于水的另一种形态——云雾的渲染，但古代山水画描绘的水却很少涉及表现大海和浪涛，渲染的云雾也鲜见卷云堆雾、神变奇幻。
　　中国画讲究内敛、洒脱和散淡。这些审美品格在某种意义上，都不是指画面表现对象的审美属性，而是指艺术主体的品味与格调。因而，中国画从骨子里渗透的是文人的艺术。内敛，便不尚张扬；洒脱，要去其拘谨；散淡，则力避进取。这些审美品格又反作用于审美对象的圈定。山水画之所以能够成为文人画的题材主流，不能说不是这种审美品格选择的结果。而山水画之中，画淡烟轻岚、浅汀浮渚、幽壑深谷的居多，真正画烟云变幻、浊浪排空、峡江急流的却是少之又少。这种少，不能说是历代中国画家缺少对这种江山胜境的观察和体验，而是这种审美品格遮蔽了对于高亢、激越、雄浑、跌宕这样一类审美质量的追求与表达，或者说，高亢、激越、雄浑、跌宕这样一类审美属性并不完全合于文人画静穆、淡雅、超脱的审美理想。
　　但孔仲起的山水画却改变了人们对于山水画的这种认识。他的山水画着力于行云流水富于张力的神奇变幻，无论《超越时空跨千年》、《峡江朝云》，还是《壁立千层》、《云卷千峰》、《黄山云天图》；也不论《钱江潮》、《黄河之水天上来》、《胸贮沧海意卷风涛》，还是《海岛人家》、《九龙奔江》、《观沧海》、《回头潮》和《倒泻银河万道雷》，他都改变了常见的山水画形态，将云奇雾变和浪花潮涌作为画面的主体，把看似无常形的液态、气态凝固为千姿万态、意蕴丰富的造型，并赋予中国画笔墨的生动气韵和骨法用笔。
　　的确，云与水都是无常形的液态与气态。云，随山形与气流而变；水，随海床、礁石、沙滩而变。当云与水成为画面主体时，云与水的跌宕起伏、激荡变幻、神奇莫测，也便成为造型捕获的重要特征。这为画面的构图造成了很大的难度，至少，一般山水画的构图法则都不能简单地套用。在孔仲起画云的山水画中，他的视角往往是俯瞰的，并善于把握流云大势的起伏变化，以一种大开大阖的律动构成画面恢闳的气势。这种鲜见于传统山水画的构图，显然是受到了从高空飞行器中获得的现代视觉资源的影响。在孔仲起画水的山水画中，他的视角却又往往是仰视的，尤其是巨浪和潮水的表现几乎迫近水面，像《胸贮沧海意卷风涛》、《回头潮》、《观潮听涛》和《明月共潮生》等，都将海潮的汹涌澎湃构成满幅画面，并以波峰与波谷、推进与拍岸形成巨大的开阖之势，造成画面构图的丰富变化。
　　如果说，云与水构成画面主体是孔仲起山水画的一个重要的构图特征，那么云与水的笔墨意蕴则是孔仲起超越古人形成自己艺术个性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无常形的液态气态的云与水，和水墨形态最接近，但古人很少纯以水墨渲染。墨从笔出，在笔与墨的关系上，更注重用笔的法规，而骨法用笔才是中国画的血脉真谛。20世纪初，吴庆云擅长用湿笔湿墨表现夏季烟雨之景，却常遭遇传统派的讥讽，谓之“有墨无笔”。20世纪70年代，陆俨少纯以勾线画云水，有笔但也缺少有墨，易于产生过于主观的装饰意趣。因而，画云水如何处理笔墨关系是承传与创造的关键。
　　孔仲起画云，是用湿墨一笔一笔堆塑出来的，既在整体上呈现烟雾的飘渺变幻，又体现出中国画特有的用笔之美，而且也不唯湿墨，而是干湿互用，特别是一些飞白的干笔，显得毛松厚重，完美地表现了白云的质感。偶尔的一些水墨生发，既自然生动，也增添了水墨特有的渗化之趣。孔仲起画水，尤擅表现潮头浪花，既不纯以线勾，也不唯以湿墨，而是勾线与墨塑有机结合，互为补充。他熟识浪花在礁石和沙滩不同水岸质地造成的花形变化，也非常注重推进、起浪、跻涌、拍打、散花各个浪潮形成的程序与节奏，他的笔墨是在把握这些水形变化之后的一种驾轻就熟，是写出浪形之后，对水的神态的捕捉。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把山石画法移用到浪潮画法的一种语言转换，只不过他在这种语言转换中更注重“透”的把握，而且在湿墨之中复以枯笔渴皴以强其骨，显得膏中有枯，枯中有膏。
　　当孔仲起将云与水作为画面主体时，他也凸显了云与水那些充满大的构势之中所蕴含的激越、高亢、雄浑与跌宕的审美品格。这无疑是对传统中国画境界与审美属性的一种开拓与展延，也是对现实社会一种人文精神的折射与提升。毕竟，20世纪以来中国画的现代性转型是以艺术主体从出世走向入世的文化心态为内核的；毕竟，中国画的现代性转型也都体现了从隐现到凸显视觉形式语言的独特作用，而孔仲起所追求的这种精神境界与审美品格无疑是中国画时代特征的体现，没有这种时代氛围和视觉资源，他都不可能专注或画出这样云与水的江山，也不可能以此开拓激越、高亢、雄浑与跌宕的审美境界。当然，孔仲起的笔墨仍然是内敛的，沉静的，具有文人内蕴的，这显示出他的家学渊源和他个人数十年的笔墨修炼与人格修为，他的传统笔墨功底之扎实与精湛，是当代中国画家中为数不多的大家之一，但他又能从承传之中变出与化出，是寓沉静于激荡，寓内敛与外扬，寓文雅于粗朴，因而他的作品又远离了这个时代的浮躁与喧嚣，让人从中读出他的渊博隽永、雄浑深沉和居简守笃。
　　孔仲起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动荡是他这一代人最重要也是最深刻的人生阅历与感受。云与水的飘浮与游荡，也是他自己的生命意象。就20世纪中国画而言，他的生命经历已成为这个画种在这样一个动荡与断裂时代进行文化传承与穿越的见证和承载。
　　　　　　　　　　　　　　　　　　　　　　　　　二○○九年一月十三日晨于团结湖寓所